邶风·简兮
简兮简兮,方将万舞。日之方中,在前上处。
硕人俣俣,公庭万舞。有力如虎,执辔如组。
左手执龠,右手秉翟。赫如渥赭,公言锡爵。
山有榛,隰有苓。云谁之思?西方美人。
彼美人兮,西方之人兮。
唐宋以后的文人诗词中,常见的一个内容,是诗人与歌姬之间的感情纠缠。饮宴有歌舞,是常见的情形,即席赋诗,由歌姬演唱,更是一种韵事。故而诗人与歌姬之间,总是有些风流故事。或者爱慕,或者钟情,或者一晌欢娱,或者别后相思。
柳永有一首《御街行》,其词云:
“前时小饮春庭院。悔放笙歌散。归来中夜酒醺醺,惹起旧愁无限。虽看坠楼换马,争奈不是鸳鸯伴。
朦胧暗想如花面。欲梦还惊断。和衣拥被不成眠,一枕万回千转。惟有画梁,新来双燕,彻曙闻长欢。”
这是柳永在酒宴上对一个歌姬动了情,酒散后思之不已。这种情形,在《诗经》中,有个与之类似的诗篇,就是《邶风·简兮》,只不过在《简兮》中,是一个女子,爱慕一个舞者。
“简兮简兮,方将万舞。日之方中,在前上处。”
“简”是鼓声,“简兮简兮”,就是“咚咚咚咚”。在表演之前,先击鼓,提醒大家,表演要开始了,让人进入一个观赏的氛围。
“万舞”是一种舞蹈,分文舞,武舞两部分。闻一多先生《风诗类钞》云:“一曰武舞,用干戚,是模拟战术的。二曰文舞,用羽籥,是模拟翟雉的春情的……全套的万舞总归是以武舞开始,以文舞收场的。……舞者一手拿着翟雉的羽毛,以象征那种鸟形。一手拿着那名籥的三管的小笙,边舞边吹着,以模拟雉的鸣声。这种舞容,对于熟习它的意义的,是颇有刺激性的。”
这种万舞,既有雄性阳刚的表现,又有柔媚的表现,这是一种性感而充满诱惑力的舞蹈。《左传·庄公二十八年》 :“楚令尹子元欲蛊文夫人 , 为馆于其宫侧而振万焉 。”杜预注 :“蛊惑以淫事 。” 子元想用万舞来引诱文夫人,可见万舞的魅惑之力。
舞蹈的魅惑是大于歌声的,这一点在后世文人诗文中也可以得到印证。让诗人爱慕的歌姬,一般也同时是舞者。“舞燕歌云,别有轻妙”,如果只有歌声,便差点意思。“帘下清歌帘外宴。虽爱新声,不见如花面。”形体的美,总能给人更大的吸引力。
《简兮》中描述的那个舞者,是“在前上处”,他还是这个充满魅力大型舞蹈的领舞。“有力如虎,执辔如组”,自然是武舞,“左手执龠,右手秉翟”,便是文舞。于是一舞终了,便有人为之心动,为之伤情。
“山有榛,隰有苓。云谁之思?西方美人。”
美人在先秦时是一种统称,不分男女。并且都以“硕”为美。所以诗中会用“硕人俣俣”来描述这个舞者。
“山有榛,隰有苓。云谁之思?西方美人。”其实意思只在后一句,前一句是顾左右而言他,先说个别的东西垫一垫,然后才道出真实的情感。这样一来,便委婉含蓄,不是直接出口就给,而是先用别的东西作缓冲。这个句法,就成了后世诗文一种写作法门。比如《楚辞·湘夫人》:“沅有芷兮澧有兰,思公子兮未敢言。”还有很多人都熟悉的《越人歌》:“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知不知。”再比如《秋风辞》:“兰有秀兮菊有芳,怀佳人兮不能忘。”皆是如此。如果没有上一句的缓冲,直接给出后一句来,就太直了。
不止是诗词,其实日常语言中,也常用到这种表达方式。很多时候人们都是先聊点别的:天气不错,那电影还行,晚饭吃什么。差不多了,然后才说出真实意图。
到“山有榛,隰有苓。云谁之思?西方美人。”这首诗已经很完整了,也是不错的诗。但后面却还有“彼美人兮,西方之人兮。”
前面已言:“云谁之思,西方美人”,意已尽。后面多的一句“彼美人兮,西方之人兮。”并没有增加新的意,但它增加了神韵。钟惺云:“看他西方美人,美人西方,只倒转两字,而意已远,词已悲矣。”使人恍闻其平日嘴边念叨“西方之人兮”,又似清夜中一声轻叹。一下子使得整个情感飞了起来,变得飘渺悠远。那不是撕心裂肺的悲伤,是一种轻渺的但却挥之不去的惆怅。
《西厢记》中张生初见莺莺,莺莺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张生。书中言:“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,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。”对于《简兮》这首诗而言,最后“彼美人兮,西方之人兮。”一句,便是“临去秋波那一转”。
《诗经》中另有一首与《简兮》类似的诗,是《陈风·宛丘》:
子之汤兮,宛丘之上兮。洵有情兮,而无望兮。
坎其击鼓,宛丘之下。无冬无夏,值其鹭羽。
坎其击缶,宛丘之道。无冬无夏,值其鹭翿。
两首诗意思相近,但《宛丘》神韵不及《简兮》甚多。这主要是诗的结构不同造成的。《宛丘》的结构和《简兮》是相反的。《简兮》是前面写舞,最后才点出“云谁之思,西方美人”。《宛丘》一开始就点出了“洵有情兮,而无望兮”,后面接着写舞。
在诗文的写作中,情感的表达是要有铺垫的。前面铺垫好,最后作一收束,就有力。前面的铺垫,是涵养江海,最后收束,是横断一堤。便有“惊涛拍岸”之力。如果反过来,这个结构的力量就消失了。
《项脊轩志》最后一句:“庭有枇杷树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。”因其前文已写其妻温馨日常,最后以此句断之,便动人心魄。如果此句放在开头,力量便弱了许多。
这种结构比较典型的是李白《越中览古》:“越王勾践破吴归,壮士还乡尽锦衣。宫女如花满春殿,只今惟有鹧鸪飞。”前三句繁华之胜,然后断之以“鹧鸪飞”,干脆有力。如果把“只今惟有鹧鸪飞”放在开头,力就泄了。
《陈风·宛丘》就是先把情感亮出来,后面没有进一步表达,反而又回去写舞者之舞。这是它结构的不足。如果调整一下结构,把“洵有情兮,而无望兮”放在结尾。
子之汤兮,宛丘之上兮。无冬无夏,值其鹭羽。
坎其击鼓,宛丘之下。无冬无夏,值其鹭翿。
坎其击缶,宛丘之道。洵有情兮,而无望兮。
这样就比原来的好很多了。“洵有情兮,而无望兮”放在最后,戛然而止。那么这句诗之后的所有空白,都是这句诗情感生发的空间。有更多的可能,更多的回味。这就是结构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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